夜 船
● 高 瞻
如果说,历史是生生不息的大海,人生就是一条船,怀着各自的目的,朝着各自的方向,不断地努力,不断地前进。那么,具体到每一个人,我们便是一个个水手,操着自己的桨,在大海上力图刻下自己的履痕。不管你是否终于出落成一名优秀的水手,你终究逃不脱做水手的名分。史铁生在他的散文集《好运设计》里有一段对话说,他的船就是小说写作。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写作的人便都面对一个现实:你的船将漂向哪里,你从哪里来?对于我,这船便是一条夜船,茫茫黑夜中的写作。
对黑夜的迷恋来自于书本,更确切地说,是来自心灵的孤独。写到这里,我想起刘毅然的两篇小说《我的夜晚比你的白天多》和《孤独萨克斯》。用以诠释我多年来的夜间写作,也非不适。年少时在乡村,环境幽雅、静谧,因为乡村中都习惯晚上10点钟左右便睡觉了。你便可临窗对月,听风吹过竹林的声音,听蟋蟀弹唱与雨后的蛙鸣,甚或更为悠远的犬吠。情趣氛围是有了,然而却终不能长久地伏案疾书,只因为乡村的蚊子简直就是无处不在的轰炸机,它们的侵袭让你无计可施(那时家中住的是瓦房,尚且穷得一清二白,哪能像今天的农村在漂亮的楼房里点蚊香呢),唯一的对策便是钻进床里,在蚊帐的掩护下继续看书了。这样的情形在乡村持续了五六年之久,最终使我养成了躺在床上看书的习惯。
乃至我进入军营的第八个月后,我才开始了一生中真正意义上的夜间写作,一种以梦为马的精神生活。那时我是团政治处文书,跟连队的士兵一比,我的时间相对来说便显得宽裕了:夜晚是属于我的。而且,我还有一间小房子,这对于一个需要心灵自由的人来说,已经很足够了。小屋在相思江畔,前面是条桂树相掩的小道,每到秋天,一走进小路便闻到扑鼻而来的花香。有时写得困了,推门而出,见月光从交叉纵横的桂树丛中漏下来,更兼清香满怀,真是心旷神怡,神智顿清。要读书要写作,必不可少的是要泡一杯浓茶,这些年来,茶越喝越浓,甚至于到了喝浓咖啡也不用加糖的地步。这种夜猫子的生活,导致我白天无法按时起床,上班迟到的现象时有发生,幸好书生出身的主任宽宏大量,他认为文人便是这个样子的,他还对提我意见的干部们举了例子,说他的同学,《高山下的花环》的作者李存葆当年在炮校时便是如此,近中午起来后便整天穿着双拖鞋在校园里逛来逛去的。我曾在一篇小说中对这样的军旅生活作了详细的记述,父亲看了之后,严肃地对我指出:你现在还是这个样子,把黑夜当作白天,颠倒黑白了。
事实上父亲的话太有偏颇。现在我根本无法进行彻底的读书写作生涯了。家电的引进导致环境的变更,社会的复杂造就心灵的浮躁,我早已无法静坐一晚。读书或写作,已经渐去渐远,快要成为一种美好的记忆了。唯有在睡前看上半小时的书,聊以弥补浮躁的人文环境中无法把持住的孤独的心灵。
有人说,佛法是一条船,目的是要渡你去彼岸,只要能渡过苦海到达彼岸,什么样的船都是可以的。对于我,彼岸还未到达,载负的夜船便要慢慢地沉下海底了。尽管我知道,戴着镣铐跳舞是文人的命,真正的彼岸永远都是一种昭示的光明,但船在,夜船在,便还会保住一个美丽的梦想;也唯其永恒的距离,才能引导永恒的追寻。而如今,船越来越是无法在夜间航行的了,我真的要找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夜晚,读书或者写作,甚或是——痛哭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