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乡脱“险”记
□ 谭自安
去驯乐之前,我是怕去驯乐的。因为去过驯乐采风的同事说,苗乡的酒文化太厉害了。苗妹劝起酒来,一定能劝得你无路可逃,不醉不罢休。并且以毛哥的事例做证:他下巴那道标志性的伤疤,就是在老苗王家被苗妹灌到位之后,下巴与地板剧烈互动的结果。现在,那道鲜明的伤疤已经成为他下巴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要他能长生不老,它就可以万寿无疆。
但我终于还是去了,时间是2004年的夏天。彼时,驯乐苗族乡正筹备20周年乡庆事宜。驯乐的几个领导邀我过去,协助他们制订庆典策划方案和画册的制作。
到达驯乐的当天晚上,接待我的是几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我向来滴酒不沾,因此每逢此种场合,都是抓紧时间大干快上,在别人准备大碗喝酒时就逃离现场。这次,我也是一来就埋头苦干,不跟身边的任何人交流——反正都不认识,也不知道话头从哪里扯起,而且在酒桌上一扯,往往第二句话就会扯到博大精深又纠缠不清的酒文化。我身边的那位老兄,有几次对我说:“兄弟,我们是不是干一杯?”我都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几下往来,我就已经填饱肚皮,然后油光满脸而起,再扬长而去。
后来,知情人告诉我,那几个跟我同桌的人,个个都是苗乡酒界中的翘楚。他们那晚的任务,就是要把我灌醉。之所以动用这么强大的阵容来对付我,是因为以前我有个远房亲戚在驯乐乡工作时,表现得太过“惊天地、泣鬼神”。据说在一次苗乡的盛会中,他用那种大号土碗装酒,每桌都敬了满满一碗。所有的目击者都清楚地记得,那晚全场整整20桌。他敬完之后,又迈着稳健的步伐回到原位,继续声音洪亮地高谈阔论,浑若无事。有人说,小说里都没有见过这么海量的角色,说他是酒界的灭绝师太也不为过。
因为有了这个前辈的壮举在前,乡里的干部就天然地认定,作为他的同乡兼远房亲戚,我的酒量也必定浩瀚无边、我的喉咙绝对是个无底洞。于是,那几个不怀好意的乡干部才作这个安排。领到任务的那几个兄弟,显然对我那位前辈的酒量心有余悸,看到我不动杯子,都以为我是故作谦虚,甚至是在欲擒故纵,也怕主动挑起事端、最后被我灭绝。我身边的那位老兄,也只是为了面子才不得不点到为止地劝我几次,而且全是在硬着头皮试探而已。他们在我离开之后,都集体松了一口气。我如释重负,他们更如释重负。
倒是跟我一起过去的卢总被几个“狐朋狗友”擒到另一个地方,连个前奏都没有,就不计后果地火力全开,桌上的菜谱还没有来得及数完,便已花缺月残,最后被几个哥们架起,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回到住处,轰然倒在床上之后,还对着天花板吼着六亲不认的酒话。
次日醒来、恢复神志之后,卢总摸着还半醒半醉的脑袋看着我,说:“我都死里逃生了,你居然一点事都没有,跟没喝一个样。你真的太厉害了。”
我说:“我是真的一滴未喝。”
卢总最后说:“你可以在那几个脸皮薄的年轻人面前耍无赖,等去三岗参加活动碰到苗妹时还能脱身算你狠。”
我们接下来的行程,就是去三岗参加驯乐与贵州某乡举行的联防联欢活动。
举办方事先已经在场地的入口处搭了一座挂着对联的松门,并安排了两排身着盛装的苗族姑娘立于松门前夹道迎客。她们的手里都捧着一个装满窑酒的竹筒。每个进去的客人,都必须先接过她们手里的竹筒一饮而尽,这才可以继续前进。
有酒量的好汉,对于区区几杯甜酒那是不在话下。但对于我这种向来滴酒不沾的人而言,一竹筒下去,这个世界就已经天翻地覆了。
我看到那个架式,赶紧收住脚步。
不过,我很快就有了计较:等欢迎仪式结束后,再进去也不迟。
卢总和乡里那几个哥们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们看到我在那里保持立定的姿势,立马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他们都哈哈大笑,一齐过来簇拥着我前进。他们一边推着我,一边笑得很开心,有人还大声说:“你还想倒退?”
根本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那时的表情已经到了哭丧着脸的地步。他们毫不费力地把我推到苗妹们的前面。苗妹们都很漂亮动人,可是我的视线里都是她们手里晃动的竹筒。那几个推着我的家伙,还在“哧哧”地笑着——有个家伙还笑得飙出口水来,那些点点滴滴的温暖都密集地散落在我的后颈上。他们一边把我往深处推,一边动员苗妹给我敬酒。当那些竹筒递到我的面前时,我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解释:“我真不能喝酒,真不能喝……”
然而无济于事。
昨晚那个坐在我身边的老兄看到这个场面后,更是一脸坏笑地对我说:“兄弟,不用怕,这个酒很好喝,真的很好喝,又甜又顺,一口下去,甜在嘴里,更甜在心上……”简直像是在声情并茂地播放窑酒的广告词。
我当时就差放声大哭了。可越是这样,他们就越起劲。
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啊。
那位老兄看到我脸上全是绝望到崩溃的神态,更是放开音量卖力地拱火。
我听到他反反复复高叫这酒很好喝之后,突然脑子灵光一闪,对苗妹们说:“他说这个酒很好喝,你们就应该先给他喝啊。”
苗妹们真的很淳朴,听了我的话后,立刻转过去,把他包围起来。
他的嘴巴还没有“刹车”,还在循环播放着“这个酒很好喝……”
旁边有人看到之后,觉得这个场面太有戏剧性了,便也跟着起哄,他说好喝,就应该给他喝,不给他喝就对不起他……
他这才发觉情况不妙,便想夺路而去。哪知,所有的苗妹都已经围了上来,哪容得他逃出去?他当时穿着一件洁白的衬衫,在一群盛装苗妹的重重包围之下,万花丛中那点白,看过去格外醒目。苗妹们在游客们万众一心的拱火之下,更是热情爆棚,源源不断地把酒灌过去。他的嘴巴已经没有空闲再说话了,唯有不断地咕嘟着把倒进来的美酒照单全收。他一定万万没有想到,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这个反转真的太快,太岂有此理了。
市里来的摄影家杨景洪兄看到这个火爆的场面,就急奔过来,要抓拍一张好照片。他选好角度,准备按下快门时,发觉苗妹们只顾专注地灌酒,脸上的笑容不够灿烂,便大声说:“客人来了,客人来了……”
只要不是白痴,谁都知道他的本意是想诱发苗妹们笑一笑。
哪知,他话音刚落,苗妹们还来不及有所反应,旁边有个好事者就指着他对苗妹们说:“客人来了,快给客人敬酒。”
苗妹们马上放过那位白衣哥,向景洪兄包抄过来。
景洪兄哪料到这一出,当场被灌了几筒。景洪兄的酒量本来就很有限,被猛灌几筒之后,便落荒而逃——那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看到景洪兄都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不过,他被苗妹们围着灌酒的那个画面,正好被手快的卢总拍了下来。后来,我们把这张照片也放到画册里,标题就是“客人来了”。
那位“白衣哥”得脱出重围之后,摇摇晃晃地来到一丛竹子的阴影下,把自己的身体以软着陆的方式放倒在地,瞬间便酣然入梦。我过去看了看他,只见他放肆地把自己摆成了一个粗旷的“大”字,看上去显得十分豪迈奔放。他时不时还会来几下有力的深呼吸,让远处的人都能看到他的腹部在大起大落。他胸前的衬衫上也全是新鲜的酒渍,汪洋恣肆一大片,还散发着醉人的芬芳。
我想,如果他不那么卖力地拱火,现在睡成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模样的就是我了。兄弟,今天我不谢天谢地,我只谢谢你。
之后很多天,我跟卢总他们又多次深入苗乡采风,经常到群众家里食宿。虽然每次都有大桶酒招待,但我每次都能跟苗老庚们解释清楚,从来没有被谁强行灌过一滴。我这才知道,他们劝酒虽然劝得热情到锲而不舍的地步,其实也只是为了让能喝的客人尽兴,并没有把量浅者强行灌得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