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座边陲城市的混合记忆
□ 徐 迅
天气预报说,我要到防城港的那几天都会有雨。依次是:阵雨转中雨、阵雨转大雨、中雨转大雨、阵雨转多云……看了预报,我对防城港的雨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我不仅带了一把雨伞,还破天荒地带了一双雨鞋。我知道防城港是亚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那雨不仅是边陲城市的雨,还是亚热带的雨、南中国海的雨……因为雨,我对防城港这座城市有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期待。
但2024年6月14日防城港没有雨。我看到的是阳光,抑或阴天,体会到的是亚热带城市的闷热。一种类似蒸桑拿的天气。防城港没有下雨,我不用带伞,也不用穿雨鞋,就能轻装上阵看这座美丽的城市了——套用托尔斯泰的话说,幸福的城市是相似的,不幸福的城市各有各的不幸。对于防城港,我感觉是幸福的。它的幸福是由企沙、渔氵万、江山三个半岛以及东湾、西湾、珍珠湾三湾组成。有岛有湾就有水,这水,不是简单的水,而是南中国海的水。事实上,防城港拥有城市应有的一切:政府机关,事业团体,有楼房,有街道,有各种商店……还有公园。公园里铺着红色塑胶跑道。我在塑胶跑道上跑,看到水里生长的一大片红树林。我以为红树林是红色的,但看到的却是绿色。我以为这是季节的原因,但显然不是。红树林本就是绿的,是长在海水里的绿叶植物。看到一簇簇红树林,我就感觉这座城市的个性出现了。
但很快有人否定了我。他说,红树林不是防城港唯一拥有的,也不是防城港的巿树。防城港的市树是秋枫树,市花是金花茶。秋枫树树干曲直,树冠蓬大,防城港的十万大山也有秋枫树。秋枫树是防城港的一种精神象征,有“正气凛然、奋发向上”的美好寓意。而红树林在南方则很普遍,它是由秋茄、刺桐、木榄、拉关木等树种组成。广西、广东、福建等沿海城市都有。红树林在这里有“中国大陆海湾红树林连片面积最大”“中国城市红树林面积最大”“中国边界红树林面积最大”之称,但还不算是防城港的另类。如果要算另类,就算金花茶。他们尊金花茶为“茶族皇后”。金花茶艳艳的,黄里有橘,橘里有黄,娇嫩得让人看上一眼,心里颤颤的。
我喜欢看防城港疯长的一些植物。赤红橙绿青蓝紫。那些植物,如三角梅、桂花、月季、紫薇、木槿、龙船花……什么样颜色的花草都有。有我见过的,也有我没有见过的;有我熟悉的,也有我不熟悉的。我在岛上看到一棵芭蕉树,芭蕉树朝我不停地做着鬼脸,芭蕉叶像是大地吐着绿色的舌头。显得一脸无辜。但有时它又得意洋洋。双肩垂立,就像一位京族少女望着情郎,又像一位绿衣宽带吟哦的诗人……
说到诗人,有那么一刻,我就感觉找到了防城港的不同。因为在簕山古渔村,我看到唐代诗人李白的塑像。据说,住在簕山古渔村的都是李氏“陇西堂”的后人,是他们发现了这块风水宝地,命名为“簕”,在这里定居下来。朝暾中出海打鱼,有月亮的夜晚对酒当歌。除了邀月台,海边还有揽月阁、观月楼……有李白后人,当然也就有李白的豪情。这豪情,便是防城港独有的一种诗情了。随后,我们不仅在这个渔村吃了午饭,还兴致勃勃看了防城港其他几个海滩,短短几天时间,我们就到了金滩、白浪滩和怪石滩……哈哈,我是在车上看金滩的。透过玻璃窗,我看到金滩上聚集了很多游客。天空乌云滚涌,海浪滔天,防城港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这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白浪滩。白浪远远推去,一望无际吐着白色海沫,黑沙一望无际。黑沙白浪。防城港有着多么顽强的黑沙,千年万年的海水也漂洗不白……我心里嘀咕,对着“黑沙白浪”的石刻用手机随意拍,忽然一阵海风吹来,我手忙脚乱,手机“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我心里一惊,自忖自己的唐突怕是让大海听见了,故意给我一个小小的惩罚……这样想着,就到了怪石滩。怪石滩怪石嶙峋,海风起处,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我赶忙搬上一句古人写的诗,大声地喊,像是用一把镇尺镇住海的一角。果然波澜不惊。
在海边,我们当然要吃海鲜。当地朋友说,这些海鲜刚从海里捞出来。为了表示他说法的准确,他带我去了一个海鲜市场。牡蛎、海参、鱿鱼、白鳝、对虾、大蚝、青蟹、沙虫……这里的海鲜新鲜无比。新鲜的是这次吃了沙虫。沙虫生长在泥沙滩涂,又名“沙肠虫”。顾名思义,沙肠虫就像一根直筒肠子。当地人说,没有污染的滩涂沙虫才能生存,是“环境标志生物”——环境标志生物?我上次听到这个说法是在一座大山。那座大山有很多山蚂蟥。他们说有山蚂蟥,就表明大山的生态环境好。但山蚂蟥不能吃,沙虫却可以吃。沙虫的味道鲜美脆嫩,吃了嘴里沙沙响,有咀嚼感——我这样说,是想表明我吃到了与众不同。但话未出口,来自连云港与大连的陈武和张鲁镭两位作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黄海和渤海的滩涂就有沙虫。他们早就吃过。沙虫也没什么特别。
从资料上看,早在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防城港就有先民在这里渔居,繁衍生息。这有大量新石器时代的贝丘遗址为证。硬是要说不同,那就是他们不叫居住,而叫作“渔居”。他们很早就懂得靠海为生。再说不同,就是这里有边境口岸。有边境口岸就有边防的故事。当地朋友似乎存心让我们寻找防城港的历史,不仅让我们参观了大清国一号界碑,还瞻仰了白龙古炮台。大清国一号界碑矗立在防城港北仑河入海处的竹山村。界碑上面写有“大清国钦州界”的字样,字是清光绪年间钦州知事李受彤所书。笔力遒劲,铁骨铮铮,一笔一划都呈现了不屈不挠、脊梁挺拔的汉字尊严。而位于江山半岛一个小山包上的白龙古炮台,更是防城港人民抗击外来侵略的历史铁证。
防城港的不一样就这样一点一点浮出海面。很快我们走到了东兴侨批馆。在侨批馆的门前,侨批研究会林会长告诉我们,当年有些人来到侨批馆,原以为这是一个华侨批发市场。林会长说,在边境城市,有这样的想法也可以原谅,但“侨批”实在不是华侨批发市场。“批”是当地的方言,实际是写信。侨批俗称“番批”“银信”“批信”。实际上,是华侨寄回国内的信与汇款合一的家书。1941年冬,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以及南洋各地相继沦陷,邮路掐断,华侨家书无法寄送,突如其来的灾难使他们无依无靠,度日如年。但智慧的边陲人民不畏艰难,秘密地在防城港东兴开通了一条交通枢纽,让侨批源源不断,迅速通过东兴镇四通八达,使处于断炊断粮、缺衣少食的侨眷们绝处逢生,渡过难关。“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侨眷们热血沸腾,母亲送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让侨批之路成了革命与生命并行的一条道路……
我是第一次认识“侨批”。但我知道,大海在让一切事物浮出海面——随着行走的深入,浮出海面的故事越来越多。典型的例子就是“海岛女民兵”。这是我童年时代的一个红色记忆。接下来,我就听到她们戍边卫国的动人故事了……在“南疆第一哨”,我们有幸见到了“海岛女民兵”杨富丽和她的丈夫刘华强——报纸上说,他们是“北仑河口的守望者”。这对夫妇除了他们自己,他们的三个儿女也都在守边或从军,都挑起了保家卫国的重担……不知道边疆有多少这样的英雄儿女,但我知道有一句俗话:“岁月静好,是有人在为你负重前行”在这里竟然就是一种真情的工作。这种工作,便是边陲人民面对的不同吧。告别哨所,我们就快要结束在防城港的行程了。有趣的是,我们最后一站参观的是东兴京族博物馆,这又让我们感受到了不一样的京族文化……就在东兴京族博物馆,天气预报上说的那一场大雨终于如期而至。瓢泼的大雨倾盆而下,哗哗地,在博物馆的屋顶上狂奔着,雨一下子就布满了我的眼帘——其时,我突然发觉,这场大雨与我在防城港所感受到的种种不同或者相同,已经共同构成了我对防城港的全部记忆,一个阳光和雨雾混合的边陲城市记忆——我发觉从一开始,我似乎就在怀念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