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花
□ 黄俊怡
那年高考我未能如愿考上中文院校,别无选择,我去了一所有海外背景的商学院读市场系。
我终于放下了多年的文字纠缠。人无法改变命运的路向。我自嘲,流落在广州城北是一场生命的放逐。
军训过后,一切复归平静。千禧年初,信息尚未有今日发达,人与人互动靠手机传递简讯,那时手机限于传递功能。我与邻系一友互动,引得茉莉好奇。她俩是同窗,茉莉给我传来讯息说我文采飞扬,想与我认识。
茉莉来自粤西沿海,她说开学典礼那晚舞台上唱《橄榄树》那首歌的人是她。那是晚会一个闪亮的环节,我的耳边顿然响起作家三毛作词的那首歌:“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歌声空旷,渺渺传来,像穿越了时空的浩远,让异乡人听了产生莫名的感动。
我初认识的茉莉,她活跃在群体中,像交际花,一袭白衬衣走过,飘过阵阵清香。
我与茉莉邂逅,谈论理想,憧憬未来。理想很美丽,未来遥远得没有边际。我那时读尼采,读叔本华也读黑格尔,忧伤漫溯而来,很长一段时间,深陷在一种不可名状的感伤里,我俨然是一名忧郁主义者。茉莉知性、现代,她喜欢时尚的东西,也推崇社会成功人士,并试图改变我对世界的认识。我听了不苟同,亦没有异议。
茉莉在人群中闪亮,我更像她的一位聆听者。
一次,我们在一趟车上相邻而坐,茉莉给我讲了许多鼓励的话,她说人只要有梦想,就一定会有实现的那一天。她问我有什么梦想,我不敢想,我伸出左手给她说,人的一生或许就像这手掌高低起伏的生命伏线。她说,人生要靠奋斗,未来要靠自己去创造。她的理想主义与我的理想之间宛然间隔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那是矛盾,也是宿命。那一年,我刚过弱冠之年,那是我们处于青春美好的一段年华。
千禧年后,大陆经济发展日益迅猛。“如何实现人生的价值”“未来领袖者”等词汇像雪花悄然飘送而来,缤纷落下。茉莉邀我参加过一次培训,我去了。台上解说,台下掌声不绝于耳,我对这些自我肯定式的个人演说,不以为然。我在培训中认识茉莉的一位乡友,他看上去有些瘦削,身上透着干练,眼里闪烁着光和火焰。记得那晚的活动,我观察每个人的举动,个个精神饱满,每位听者都热血沸腾,内心炽热。
夜阑人静,午夜的天台上,可看到月朗星稀的夜空,茉莉乡友买回一袋面包,继续侃侃而谈。青年人的理想,最不缺少的是激情。茉莉主见很深,她能吸引一群志同道合者加入她的团队。我后来窥见随同她漫步校园的同行者更像是她的信徒。
我与茉莉时有往来,她挖掘出许多我个人种种的好,譬如她说我看问题与别人不同,说我有想法,我听了很感动。然而,我常质疑自己,我亦是一个不敢轻言自信的人。她单纯的理想与我对现实的态度,有过针锋相对。人对世界的认知太有限了,一个人要改变另一个人的确很难。
终究无法维持这段情谊,因为一场风波席卷而来,波及了我和她,茉莉有一天跟我说,她迷失在她编织的童话里,梦幻破灭。不记得是谁说过,世间的痛苦,一半是人加的,一半唯自取。有些事情,鸿沟越来越深,一切复归如初,归于沉寂,我与茉莉的友谊已读不回过去。我后来游走在珠三角辗转各地,脚步未曾停息。说起那段过往,我对茉莉说,那个童话里,我难辞其咎,她说对过去已经释怀。
近二十年后,偶然有一天,我从朋友圈看到当年培训那晚在天台上交谈的茉莉那位不知名的乡友,不知何故,他毅然选择逃离世俗,一袭布衣行装,云游在四方。近年来,那些形形色色的培训机构已不断被取缔。人的成功只能靠自己,这固然没有错,但别人的成功,终究无法被复制。这是我当年想说的话,一直没有说出。
茉莉,一种花名,素洁、清芬、悠远,这是我对其花最早的认识。记得乡下老胡同里一位老先生曾对我说过:“你早年有花缘,二十岁出,且行且珍惜,错过了要待到三十多,再错过了花开此后再无重开日。”想来,悠忽半生,人生的花期已过,回首往事,蹉跎而已。
此刻,我翻看左手,手掌的纹路布满的尽是流年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