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亮在生命中的煤油灯
□ 文晓东
多年以前,在我老家黄土塆,人们入夜之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灶孔里或柜子上,将那盏既粗拙又小巧的煤油灯给端出来。与此同时,也捎带从它旁边拿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根火柴棍儿,在侧边的砂皮上轻轻一擦——“扑哧”一声,瞬间有一小股刺鼻的味道随火柴的燃烧传来,但旋即又弱了下去,然后消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正燃烧着的火柴凑近那盏煤油灯的灯芯——灯,亮了!
这是鲜活在我记忆中的一幅画面。另外,还有一幅画面,同样鲜活在我的记忆中,那就是在老家的老屋里,一盏古拙的煤油灯正散发着昏黄的灯光。灯光之下,父亲心满意足地抽着他的土烟,母亲认真地缝补着一家人的衣裳,而我和姐姐则安静地写着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
这是20世纪80年代的事情。当时,我们家很穷,那时的夜晚,一家人就围着一盏微弱的煤油灯,平平淡淡、从从容容地做着自己的事。心里没有太多的焦虑与烦恼,日子过得朴素而温暖。虽然有些清苦,但依旧开心和幸福。
不必讳言,煤油灯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睁开眼所见的第一件物品。那是30多年前的一个冬夜,据说很冷,也很黑。其实,就在当天早上,母亲就发觉肚子有些微痛,可她没说,照样让父亲赶场去了。父亲赶场的主要目的是挑柴去卖。那时,我们家就两间破屋,是竹编的羊儿巴墙壁,屋顶是茅草盖的。贫寒、困窘,那样的境况,若用风雨飘摇来形容,想必也一点都不为过。在那凄苦的年月,每个月初,父亲都要到生产队去预支粮食,否则,家里就会断炊。那时,我们家长期吃的都是粗粮和素菜。为了让母亲坐月子时能吃上一点儿细粮和荤菜,在母亲临产的那段日子,父亲总会在生产队收工后,偷偷地去山林里砍些柴回来,再趁生产队休息的赶场天,偷偷挑到几十公里外的场镇上去卖。
我出生的那天下午,母亲的肚子痛得特别厉害。可她强忍阵痛,没打扰和惊动身边的任何人,一个人咬牙坚持着站在院坝边,朝父亲回来的方向不安地张望,期盼着父亲能早点回来。幸好,我父亲那天回来得的确很早,天刚擦黑他就拢了屋。
后来,据父亲说,他那天是从场镇上一路跑着回来的,一直跑了几十公里。父亲清楚母亲的状况,担心她的安危。
父亲回来时,我还没出生。可是他进屋后,还没来得及去洗把脸,母亲就正式发作了,她叫父亲赶紧去把煤油灯找来。结果,父亲刚找来煤油灯点上,我就出生了。后来,母亲总说我是要看到亮光才出生的。母亲没读过书,她不能完整而明晰地用语言来表达亮光代表着希望的意思。但我能感觉得到,她每每说这句话,内心那种对我其实并未明亮的未来所充满的美好憧憬。因为在我与母亲的某种默契中,我们都为我出生的时间与这煤油灯的缘分而共同妄生了一份对未来的美好愿景。在我们有限的想象中,这煤油灯就代表某种光明前途,是点亮心智和照耀明天的象征。
记事以来,煤油灯一直陪伴着我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在咱们黄土塆,人们从没听说过这世上还有“电”和“电灯”这种高级的玩意儿,就连点蜡烛,也觉得是件很奢侈的事情。我记得我是读初中上晚自习时,才敢大胆地用蜡烛来照明。那时候,物资匮乏,人们对物质的欲望也很低微,日子虽然清苦,却依然很快乐。在山坡上干农活时,人们还经常唱着一些自编的山歌,唱得脆生生的,怡然自得。那时候还没有通电,所有人家的照明工具一律是煤油灯。甚至,还有人家连煤油都买不起,而不得不天黑就睡觉。要么就去松树林里挖些松树圪篼回来,再劈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木屑,点着当灯照明。那时的大人们,也都舍不得点蜡烛,觉得这东西的成本太高了,用不起!所以,平时里,街上也没有人卖蜡烛这玩意儿。只有每到年关,在要点亮老祖宗的坟头时,大人才舍得掏点钱出来,去街上称块石蜡回来,然后自制些很小支的蜡烛,作为上坟专用。
我童年的每个夜晚,都是在煤油灯微弱却温暖的光亮中度过的。母亲也总说,煤油灯同我很有缘,说我小时候特别爱哭,且哭起来总是不管不顾的,谁也哄不好,但只要让我看到煤油灯的灯光,立刻就会破涕为笑,有时还会用手指着煤油灯不停地说:“亮亮,亮亮……”
煤油灯的光焰的确很小,像一朵还未开放的小花蕾,又像一支朝上放置的中号毛笔的笔锋。那灯焰的中心是淡淡的黄,中层是热烈的红,外层是神秘玄幻的蓝,末梢有一缕细细长长的黑烟,不断地向上缭绕,绕到屋梁上或墙壁上,日积月累,让一间屋子变得黑漆漆的。但这种黑会让人感觉很亲切,有一种母性的温度与时光的厚度,陪我穿越童年那些充满温情与忧伤的岁月。
时光荏苒,不经意间,就过去了30多年。而今,即便在我老家黄土塆那样的大山中,也每家每户都通了电。那些曾经幽暗无比的老屋里,每一个夜晚都亮亮堂堂。而在此时的城市里,在那些让我们感觉不到黑夜存在的喧嚣人群中,我们的心里反而有了无着无落的空虚之感。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么多过分明亮的灯光,驱走了所有的黑暗,才让我再也找不到,曾经沉浸在那浓稠的黑夜里,守着一盏煤油灯的踏实与温暖。而在这后来的后来,我就无法拒绝地怀念起那段与煤油灯相伴成长的岁月和情境。我想,或许这样的怀念,正是点亮在我生命中,让我一辈子都无法躲避与逃离的真正意义上的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