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出口

□ 金小林

小区去单位的路上，有一段街道的两旁种着高大的梧桐树。夏日的一个午后，一场如灾难片里的暴风骤雨，将其中一棵硬生生吹折了。殿柱般粗大的树干，横在路面上，阻挡了两面的车道。

傍晚下班时，断树已移走，地上的残枝碎叶也被清理干净。后来的人，很难留意到不久前这里曾躺着一棵树。就如我曾无数次从这棵梧桐树下走过，在今天之前却从未注意到它。

而如今它的存在，是那么地突兀——园林工人并未连根锯走，而是留下了一段两米余高的树桩，斑驳地立着。这哪还是一棵树！分明是一根木头，与左右格格不入。我有些纳闷：工人为什么不直接连根刨走，留下的空位好再栽上一棵树苗？

没了硕大的树冠遮阴，那一方天地显得特别亮敞。初始几日，我上下班经过，总忍不住瞥去一眼。我已迫不及待地给它判了死刑：这树桩光秃秃的，经过烈日的炙烤，入秋就该干枯了；或者入冬后指不定就直接倒了，来年春天树根也烂了，刚好给新栽种的树苗增加肥力。

日子一天天照旧，我不久便忘却了树桩的存在。立秋过后的一个早晨，当我再经此路段时，视野里忽然跃入让人诧异的一幕：一直孤独站立的树桩，在距离顶端截面二三十公分处，竟萌生了三五簇鲜嫩的枝叶，蓬蓬勃勃的，全然不顾时令。

白居易在《长恨歌》里写“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直译过来大意是，春风吹开桃李花，秋雨滴落梧桐叶。入秋十多日，街道上目之所及的梧桐树叶，已然陆续开始泛黄枯脆。眼前的这段树桩——不！这棵树，居然悄无声息地走进了独属它一树的春天。

还记得世纪初的一个夏天，我去浙西南的大山里采访一位双目失明的老农。他在七岁时，被一次高烧夺去了视力。此后几年，他尝试着摸路，自然是举步维艰、跟斗无数，甚至3次从楼上掉下来，险些丧命。但他仍不停止学习如何在一片黑暗中生存。

23岁那年，父母相继去世，从此他便茕茕孑立，独对漫长的乌黑一片的日子。许多人皆以为，他的生命必定无望。然而，世人都错了，他们低估了生命的顽强——他居然一个人摸索着上山砍柴、下地种田，每年还养一头年猪。

我见到老农那年他68岁。前些时日辗转联系后得知，已85岁高龄的老农，依然顽强康健。当年他向我述说传奇般的过往时，虽有两只枯败的眼窝强力佐证，但我仍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他是全然望不到世界的盲人。

“死不了，我的命硬得很。”回忆的时候，老人很坚决。他说双眼刚失明时，他哭过，可是很快就不哭了，“哭没用呀！”……此刻已过不惑之年的我，再翻阅彼时自己留下的这些文字时，内心已生出十二级震颤。

梧桐树是有生命的，这一点我确信无疑。设若它也有痛感和情感，那么，当被暴风雨硬生生折断时，它一定痛哭过；当园林工人拿着电锯，锯向它仅有的丝连时，它一定绝望过。只是在后来的某一刻，这段梧桐树桩也如老农一样对自己发誓：死不了，我的命硬得很！

少时在乡下农村，无聊时候总喜欢拿手指去堵水管。彼时是真正的“自来水”，几段皮管从屋后山上接了山泉来，四季长流不息。那原本不紧不慢的水流，突然受阻，先是被迫回流，不久就开始到处冲击。每次无论我的决心有多大，往日病恹恹的水流总能找到新出口，要么从指缝间冲锋，要么从老旧的皮管中突破。那一刻的水流，是如此激情四射，畅快淋漓。

是的，没有遇到命运的阻力前，梧桐绝不自知，只一个树桩，还能违背时令在秋来一派萧条时重发几枝；老农绝不相信，双目失明又没了父母这最后的依靠，还能在漫漫的漆黑里独自走过半个多世纪。就像那管子里的水流，总以为只能囿于管内，任其摆布直至出口才得解脱，殊不知自己竟也能强大到让水管开膛破肚。

生命不唯一个出口，生命有无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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