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弯又弯
□ 黄金明
凤凰村坐落在一个长条状的斜坡上,屋舍错落有致,一条村巷由北向南贯穿而过,直到江边。尽管村子有蛇地及蟹地或龟地之说,但若航拍的话,我想更像一尾鲤鱼,层叠细密的灰瓦像鱼身的鳞片。鱼尾在长滩岸上摆动,鱼头伸至下游的“荷包袋”,正好对着鬼落山。我们家就在鱼头的部位上,村中当时唯一的甜井恰巧居于鱼眼的位置。不管地形像什么,百年前正瑞公迁出老村而看中此地,肯定是因为河流。河流像一条透明而闪亮的玉带,从“鱼尾”贴着“鱼腹”流过,再从“鱼嘴”处流向下游的米缸窝,直往下游的石头垌及马园山流去,此地乃奇人黄应国所建的水碓遗址。
河水环绕着村子流过,使我的童年在水声中度过了每一个夜晚。上游有多处水源,其中一处发源于中火嶂北麓,有一两处发端于广西十万大山余脉,可谓源远流长。上游河床浅窄,流量不大,至长滩处逐渐开阔,流速减缓,风吹过处,波光粼粼,两岸林木幽深,正适合鱼虾繁衍。
长滩处于20世纪70年代筑起水坝,将河流拦腰截断,坝上安装水泥板水闸,上铺水泥桥,供行人牛马通过。坝边开挖一条水道,将水送到水轮机房,利用水力使大铁轮转动,并用皮带将动力传到碾米机去碾米。水轮机房就建于山坡临水处,临江的墙基高逾10米,长有八九米,全由石头垒砌而成。石头之间的石灰线白而清晰,看上去像一个巨大蜂巢的平面图。我常坐在河岸上,盯着那面石头墙发呆,那些规则的、多边形(或多棱角)的灰色或白色相间的图案,仿佛诞生于一种符合美学的神秘秩序,让我感受到了它的法则和威严。水从石头墙底部的水道流出,泛着泡沫,像白色而闪耀的花纹。石头墙基跟黄色泥砖屋的连接处颜色对比鲜明,又生长着几株芍药、野蕨或铁芒萁之类的植物。那面墙壁像一幅巨大的壁画,多年之后,我注意到一道裂缝在墙上蔓延和扩大,仿佛一张风景明信片上的撕裂痕迹。那些石头将挣脱石灰的黏合而纷坠于水中。它们挣扎了好多年。也许,它们本来就是从河中捞取的。
长滩由于筑坝蓄水,设坝时间不长,淤泥却堆积深厚,加之水面开阔,遂成了孩子们戏水的乐园。我们常在水中浮着一个木盆或塑料盆,一边潜水,一边从淤泥中摸取河蚌及黄蚬。当玩耍完毕,盆中的蚌蚬也有半盆了。用清水养上两三日,待蚌蚬吐净泥沙,煮食煲粥,滋味之鲜美难以言表。河水深处也有两三米,戏水者多是十岁八岁的孩童。那天,悲剧就发生了,说是有个孩子被水鬼或水兽抓了去(实乃溺水),待大人觅回,已全身发白,肚皮鼓胀,嘴唇紫黑。大人将他放在牛背上颠簸,希望能将其腹中水颠出,终究无力回天。水坝上有几道斜坡,呈刀背状,长逾数丈,宽却仅一两尺,由于表面光滑,成了天然的“滑梯”。胆子大的孩子常坐在坝上往下滑行。有个孩子滑行时迅猛过头,收势不及,不慎跌翻在闸口处的水泥地上,背部被铲掉了一大块皮肉,鲜血淋漓,惨不忍睹。总有人在那个地方骨折或擦伤。我鼓起勇气玩过一次,犹如失控的火箭,急速地往闸口的深潭滑去,幸好不是摔在表面粗糙的水泥池子,才算没事。后来也不敢玩了。
我幼时胆小如鼠,过那座没有栏杆的桥,亦胆战心惊,小腿发抖。如果掉落在上游的长滩自然没事,但若跌到闸口下的水泥池子,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落差有八九米高。闸口因放水及洪水大力冲刷,水泥池子崩塌,下面的水潭是越来越深了。
潭中每见蛇类。一条眼镜蛇长年在“滑梯”下的石头缝里,我只要到水坝处玩,都能见到它。我坐在“滑梯”末端,静静地注视着它,就是想搞清楚它是否真的戴着眼镜。它浮在水中,头部昂在水面望着我,气定神闲。它有着三角形的扁平头部,全身青黑,偶尔吐着分叉的舌头,似对我略感好奇。它的眼睛有一层透明的角质薄膜微微鼓突,但也跟眼镜沾不上边。它比我有耐心得多,能保持一个姿势久久不动,直至我离开。
河床多浅窄,上面布满光滑的鹅卵石,流水如镜,难以计数、种类繁多的小鱼活泼地游动,仿佛在镜子的深处游动。石头浑圆,或雪白,或灰褐,有时还能见到青色或黄色的石头,晶莹剔透如宝石。我们捡回来,在庭院里做玩具,大的搭房子玩,小的拿来玩捉子游戏。在这样的两段流水之间,往往是一个比较幽深的河湾或水潭,犹如水瓮,流水原本哗哗作响,注入这里时,不泛起一丝涟漪,仿佛流入了怪兽的口腹或时间的黑洞。河湾两岸,苇草茂密,相思树摇晃,据说过去全是密密麻麻的水蓊树,但在大炼钢铁时期被砍伐化成焦炭,早已不见踪影。我还算赶上了小河最后的好时光。它仍然是那么清澈、深邃。
河流是我们的澡盆。河边长大的孩子,没有不喜欢游水的。我们从五六岁起,就在河里泡,开始只敢在浅水处打水花,而后逐渐往深处摸索。先学会潜水,捏着鼻子,闭上双眼及嘴巴,猛地沉入水底,再忽地钻出来,溅起一堆水花。刚开始停顿的时间很短,慢慢就能憋上数秒钟,有厉害者憋到一两分钟也是常有的事。我发现,潜入水中不难,潜行亦非难事,最困难的是要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身体老是像皮球那样浮起。后来,我发现桥墩下有一凹陷之处,遂钻进去,牢牢抓住坑壁,犹如螃蟹栖身于洞穴中,就比较持久。有一次跟同伴比赛潜水,别人老不见我起来,还以为我出事了。学会潜水,要学游水就有了基础。但我们会的多是狗爬式,仰泳亦容易掌握,蝶泳之类却非自学所能谙熟。狗爬式有一个弊端,就是容易累,老仰着头,不利于换气,故不能持久。好在河段不宽,游数个来回亦无非是三五十米,还不如城里的标准泳池大呢。有的人学会踩水,能举着衣服横渡水面较宽阔的长滩而不沾上一滴水,颇为神奇,上半身挺于水面之上,破浪前进。又有人双腿始终挺立于水面,而人在水底倒着疾行,这算不算乡村的花式游泳?这些稀奇古怪的花式,都让我们叹为观止,却无力掌握。
夏天,河湾俨然是孩子们的乐园。我们洗澡、嬉戏、打水仗,其乐无穷,直至十指尽白,起皱,兀自不思上岸。入秋之后,河水变凉,下水次数就少了。而至冬日,河水冰冷,极少人去游冬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