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老师
山里的地不多,不能划出一大块,让学校在那里堂堂皇皇地建。只能在村子的一角挤出一块地来,搬些砖来,弄些瓦来,花上个把月,盖出了几间瓦房,再派上村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房子上把坑坑洼洼填平,算是有个活动的操场。于是,附近村村寨寨的孩子犯不着跑很远的地方念书,走上几百米,甚至一走出家门,就是校门,那四合院的模样跟村里人家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在清晨或黄昏响起一阵琅琅的书声。才让人感觉那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学校。
学校的房子是村里的,老师也是村里的。这千山万㟖的深山里,是很少有什么师范毕业生分配到这里的,村里读书的人没几个,成才的更不多,山外的人对这里都望而生畏,那只好找村里念过点书的人读过私塾的。念过高小的,找来找去,就找出了三四个,上级派来一个校长,管着这里的一切,工资由村里每家每户筹着或者由上级补贴,学校就这样“人口手上中下”地开学了。
村里的老师跟村里的人没什么两样,蓬乱着头发,惺忪着双眼,只是偶尔的时候穿上笔挺的中山装,插上一支锃亮的钢笔,才让人感觉到有些派头,更多的时候灰头土脸的,只有那外来的校长精神些,经常穿着中山装,让头发尽量地往后翻,背着手在校园里转悠,让调皮的我们有些收敛。
村里的老师是村里唯一能讲普通话的人,他们经常出差到山外去培训,学会城里人说话。村里的人大多是讲“叽里呱啦”的壮话或毛南话,桂柳话都没有多少人会说,普通话是什么玩意儿,大伙心底就不清楚。这更是让我们村里的小孩很敬佩的地方。那时村里还没有电视,一年到头就听着校长从山外带来的那个破旧的收音机,“沙沙”地播放着些歌曲和新闻,很是新奇。我们常常跟着收音机里读,便觉得村里老师的普通话说得怪怪的,上课时,他们手拿着课本,憋足了劲,一字一顿吃力地范读着那课文,嘴唇不停地蠕动,有时盯着一个字,嘴巴张了大半天,还是吐不出来,弄得满头大汗,转而脸色有些微红,很尴尬地朝我们笑笑,干脆就用壮话来解释,大家恍然大悟般地赶紧记住了那个字,脑勤口快的同学一蹦便蹦出那个字,清脆响亮。弄得村里的老师跷起大拇指,连连夸奖。自己也赶紧拗着嘴唇学着,支支吾吾地弄了几声,还是不像,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在我们当地的壮话里送气和不送气是不分的,还有什么卷舌不卷舌的,更是让村里的老师伤透了脑筋,记得上《兔子和乌龟》这篇课文时,大伙都被那精彩的故事迷住了。突然,村里的老师问了一个问题,把大伙都愣住了,面面相窥,莫名其妙。既然兔子跑得那么厉害,那么它的肚子里装什么东西,“肚子”的肚子是?
“大家吃过肚肉吗?”什么?兔肉还是肚肉?肚肉的是猪肚的肉,那也是大家很喜欢吃的,这两种肉在当时是很难吃上,填饱肚子就不错了,这两种肉到底是哪一种,大半天没人吭声,村里老师用壮话解释了一番并且在黑板上板书那个“兔”字,教室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他们毕竟没有经过专业学校的培训,长期的方言也使他们的发音不准,说出的普通话很拗口,他们也最担心有领导和外面的老师来听课,他们一有时间便拿着课本在操场上“咿呀呀”地练着。
村里的老师大多是堂叔堂伯类的,感觉又是亲切又有些害怕,铃铃的上课铃响了,背个小书包急急往学校赶,心里有些慌慌张张的,生怕被老师逮住了,唠唠叨叨地训上个大半天,往教室门口一瞧,一见是堂叔,心情自然放松些,小心地钻到前面,很委屈的样子,低低地叫声“叔”,他那微微绷着的脸温和了下来,作了个手势“哧溜”从他腋下钻了过去。上课时,大伙争先恐后地发言,“叔叔”“老师”“伯伯”各种称呼,此起彼伏,尽管父母在家时经常严厉的强调,在学校只能叫老师,不能叫叔或伯什么的,那样是很不礼貌的。回了家可以随便叫,可在这种课堂之中,情急之下,谁还管得那么多呢,甚至在做作业时,遇到不懂的地方,便赶紧扯扯老师的衣角亲热地“叔长叔短”地叫,弄得那老师狠狠地盯了两眼,便耐心地弯下腰来讲解问题了,谁是谁的堂叔堂伯,同学们也最喜欢拿来炫在口头上,村里没什么外出工作的干部,大概能按时领到工资的,村里的老师就是吃皇粮的干部了。于是,大伙儿就喜欢拿他们来说事,表明自己的得意,有天早上,和大家坐在教室里大半天,也没见到老师的影子,阿豆便神神秘秘地跟大家讲,他的堂叔(村里老师)昨晚喝高了,估计今天早上难以起床,应该是向校长请假了的,这么一说,原先安安静静的教室一下子纷乱了,大伙趁着难得的自习课,各自做喜欢的事,吹牛聊天的,呼呼啦啦,追逐打闹的,叽叽喳喳,大伙尽情地欢乐,教室里像是炸开了锅。突然,门口晃动着一个身影,一动不动,直盯着教室里的大伙,一看是村里的老师来了,红着双眼,满脸严肃地看着纷乱的教室,大伙一下子慌了,赶紧逃回自己的座位,翻开书本,端端正正地坐好,一堂认认真真的课就在老师面前出这种丑可不好,回去肯定被父母训的。心里直埋怨着阿豆的开始说的,大伙心里直忐忑地跳。
村里的老师一般不住在学校里,整个空荡荡的校园就留校长守着,即使也分上了一两间房子,也是摆摆上桌子,放上作业、粉笔或是教本什么的,我们放了学,他们就回了家,他们正当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家里的活忙着呢,家里的几亩田地全搁给瘦弱的师母们去干了,师母们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田间地头,风里来雨里去。但村里的老师被孩子们牵着,上课备课改作业,一点都马虎不得,都是亲朋好友乡亲的孩子,但家里的事情也牵着他们。于是学一放,他们便急匆匆往家里赶,喂猪喂牛,煮饭煮菜,经常把他们忙得不可开交。
我们的作业本经常是沾着些斑斑的米浆,脏兮兮的,那是村里老师放了学带上一摞摞的作业到家里,拎上箩筐往地里拣猪菜,洗净剁细,混上米浆,赶到脏兮兮的猪栏前,舀起一大瓢,放到槽里,饿得嗷嗷叫的猪,迫不及待地将大嘴拱过来,抢着瓢里的潲水,张开大嘴“扑扑”地吃。这时,村里的老师看着猪们在津津有味地吃,就坐在猪圈旁拿出几本刚刚从学校带回来的作业本,专心致志地改起来,猪的大嘴在槽里不停地拱着,飞溅起来的潲水喷到了作业本上,村里的老师忙不迭地用自己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擦了擦,但还是拖下一条长长的米浆迹,跟鲜红的墨水排在一起,很是好玩。有时也沾染上些油迹,那是炒菜留下来的,乡村小学生的作业本就这样花花绿绿地改着。
村里老师的裤脚常常是往上挽着的,除非是寒冷的冬天,才齐刷刷放下,他们常常要下到田地里耙田插秧,到河边挑水,洗菜都跟水打交道,而且都是放了学,急急忙忙赶过去,有时一到田里裤脚一挽。整天就这样留着,省得下次再挽。但更多的时候是忘记了,你想想,上午是十点多钟就放学,回家赶紧扒两口饭,背个重重的耙,把裤脚一挽,匆匆往田里赶去,这些重的活,师母们是干不来的,只有靠这些在村里当老师的男人,这农活又很讲季节,错过了,一年全家可能就得喝西北风了。谁也不敢怠慢,农村小学在这大忙季节,常常有农忙假,村里老师就利用这一星期的假期赶紧把田里的秧插了,也埋下一颗定心丸,要是田地较多的,收了假,上了课,心里也老惦记着,课前课后地赶。有次上了课,铃声响过不久,村里的老师急急赶来,满头大汗,踩着一双凉鞋,小腿白白的,像是刚被水冲洗过的,那裤脚仍高高地挽着,皱成一团,裹在膝盖上,后面还沾着点点泥巴,紧紧地贴在裤脚上,还没干呢。但村里老师一踏上讲台,摊开课本,忘情地讲了起来……
师母们是不怎么喜欢这些村里老师,想必是当初嫁的时候是看中他们有点文化,是半个干部,得到别人的尊敬,现在可是没有后悔药,只好认命,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是一个人担着,累了,满腔委屈,不顺心了忍不住便破口大骂:“天天守着那破讲台,一个月没得几十块钱,添点油盐都不够。”满村地骂。有时候索性拎个背篓往教室门口一放,交代着拣菜收玉米什么的就走了,全不顾教室里一双双惶惑的眼睛,扔下还在那直愣愣听着的村里老师。碰到骂着的时候,村里老师便使出酸溜溜的那一套,“压低点声音,学校里的孩子都是乡里乡亲的呢,我不教谁教?以后的活我尽可能多做些。”满脸堆笑,惹得师母们又咯咯地笑了。